雪夜飒飒，月色溶溶，梨棠院里可谓是鸡飞狗跳。
馥霜跪在门外的台阶边哭了好久，就连檀云也苍白着脸，发髻散乱，衣着仓促的跪在一旁求情。为了个罪臣之女、贱奴之婢，王爷竟要撵逐了老太妃留下来的一等侍女。一向风平浪静的睿王府里闹成这个样子，也当真是前所未有。
陆韶宸闭目坐在凉亭里，面上尽是不耐，他的手指搭在石桌上忽而握紧忽而又松开，足见他内心的焦灼。馥霜抽抽噎噎的，在寒风中几欲哭倒在地。檀云也咬着唇，目光幽怨的遥遥望着那凉亭里的身影。因着她们二人都是当年老太妃入宫前特意留给王爷的，王爷待她们也比旁的侍女更看重宽容几分，哪知今日却全然变了样子。这次馥霜被逐，下次说不定就轮到自己了。倒想不到那个骆氏在王爷心里竟有这样重的分量。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透。
过了会儿，周太医便从屋内出来，径直进了凉亭，小盛已是端了热茶奉上。那周太医生得甚是年轻，看服饰品色大概只是个八品的医士，但年纪轻轻能入太医院奉召，也非常人了。
“如何？”
陆韶宸睁开眼，双目在昏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明亮。
“受了些风寒外加惊悸，肝气郁结，情形看着是有些吓人，但既然有我出手，总归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周太医环顾四周，见凉亭里除了自己与睿王外，便只有小盛，方才坐下饮了口热茶，叹道：“王爷这般着急唤我前来，只是给个小姑娘看病的么？我还以为我留在宫中只是专门照看老太妃的。”
陆韶宸得知眉妩无事，紧绷的下颌微微放松，自斟一杯，饮入口中道：“我这些年来替皇上铲除异己，名声早就坏了，他对我倒是更放心了。想来母妃应是在宫中无恙。”
宣景帝得位不正，更兼他本身性情多疑。当年隐太子谋逆，死了两个兄弟，宣景帝即位后又断断续续因为各种罪名杀了几个兄弟。先帝膝下十个皇子，如今除了宣景帝一母同胞的弟弟静王外，便只有自己了。静王是闲云野鹤、放浪形骸之人，不堪大用。几个被重用的大臣又先后犯下贪腐、谋逆之罪后，宣景帝方觉朝中无人可信，一番帝王心术考量后，便将神武卫的权柄交给了当时年仅二十的陆韶宸。同时又下旨，称太后思念梁太妃，命其入宫伴驾。说是陪着太后解闷，其实更多的却是充当人质。
周琰就是被安插在宫里保护梁太妃的。若非有大事，陆韶宸一向是不会与自己联系的，却不曾想今日竟命小盛将自己请来，他仍是有些抱怨道：“虽是如此，王爷此番行事也太不小心了。宫中耳目众多，说不得你这府里也有圣上安插的人。听闻圣上近来已经打算重用宫中内官牵制神武卫。怎可如此轻忽大意？”
即便周琰不说此事，陆韶宸也知道过不了多久宣景帝便会设立由掌印内官执掌的缉事厂来分化他的权力。他清楚明白，明宣帝让他执掌神武卫无非是把他当做一把铲除异己的刀子，待这把刀的刀刃卷了、恶名也背够了，随便罗织一个罪名就可以法办了他，自己又落下一个英明圣君的好名声。古往今来，酷吏无一不是这等被为君者玩弄弃鄙的下场。
但于他而言，为了保全他们母子的性命，暂时获取宣景帝的信任，他必须尽忠职守的当好一个恶人。可杀了、害了太多人，在朝堂内处处树敌，必会招致反扑。这其中的度，着实难以把握。他之处境犹如身在悬崖之巅，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前一世他就如在空中走索，步步惊心，即便今生他二世为人，重走一遭也觉颇疲惫不堪。他从前一向谨慎，若非如此，宣景帝也不会费尽心思为他设计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陷阱。此番仓促的将周琰从宫中召来委实有些思虑不周。这么想着，也不由有些懊丧的轻叩眉心，自己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每每遇到她的事情，便方寸大乱。
周琰见他面上也露出几分懊悔之色，便也不再多言，只又谈起刚刚诊治的病人，笑道：“你我相交多年，我原以为你是个冷情冷性之人，倒没想到竟也会动心。既然是你看重的人，我也多劝你几句。这小姑娘本就先天体弱，想来在诏狱里也受过一些刺激，须是好生休养。还有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怎么了？”
陆韶宸凝眸追问。
“没有养好，不知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我对治眼疾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回去再研读一下医书。”
周琰摊了摊手，又笑吟吟的打趣道：“我给她治病的时候，见她在病中也是揪着衣被，不肯松手，看来是个倔强的性子，只怕你这高高在上的脾气是要吃些苦头了。还有，今夜你急召我入府，明日梁太妃定然是要召我问话的，你说我该怎么答？”
岂止梁太妃要问，许是太后、宣景帝都是要问的。陆韶宸年过二十仍未定亲。一方面是他自身眼高于顶，另一方面却也是宣景帝因为担心他势大，一直不曾给他在望族高府中指婚。但他一个亲王若娶个出身低微的王妃又太不像话。民间还不知要传出何等难听的流言蜚语。如此，睿王的婚事便这么长年耽搁下来，以至于现今身边仍然连个女人也没有。如今突然冒出来个小姑娘，倒要成为宫里的大新闻了。
他原以为以陆韶宸的孤介自傲的性子，定然是叫他照实说。哪知陆韶宸握着茶杯，却是半晌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些诧异，又见对面的小盛也一副为难的样子冲自己挤了挤眉眼，更是一头雾水。
陆韶宸握着那雨过天青色的官窑茶杯，在掌心缓缓转动，瓷胎薄釉，昏黄宫灯下的流光华彩就像眉妩曾经望着他的横眉秋波，陆韶宸神色晦暗不明，过了片刻方才沉声道：“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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